人生如夢

劉廣斌

不知有多少回了，我夢見回到了從前，滿天愁云，一地凄涼。醒后雖慶幸這夢未成真，但心中仍有余悸，項背尚感余寒。

我十三歲那年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。由于身為中醫的家父曾在舊政府做過事并于六四年‘四清’時被封為‘歷史反革命’，我家多次被抄。六八年我十五歲時，家再一次被抄并全家遣送回河南封丘縣─我父親已經在那里接受改造兩年了！這期間，我因不合作而被送進‘群眾專政指揮部’生活55天。那可是真正的監獄！在那里，我每天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一頓飽飯，把身上的虱子抓光。父母為使我能躲開家庭的牽連，費盡周折，把我送給了陜西眉縣一家貧下中農做兒子，改名換姓：希冀能從此脫胎換骨。然而巨大的家庭背景差異以及我處世能力的欠缺，我終于未能融入這個家庭而在一次沖突后被掃地出門。無處存身的我，只好住在飼養棚里并在幾家好心人家里討口飯吃。后來到水利工地當民工我才有了個臨時的吃處住所。花季少年的夢，本當充滿美好的憧憬。然而，那時我的夢中卻只有悲涼與傷感。<江河水>，<病中吟>，這些凄美的韻律竟成了我共鳴最深的心聲！萬般無望的我，開始跟我千里之外的父親學習中醫。先打基礎：每日背誦湯頭歌，藥性賦，傷寒論....不懂之處記下來。匯集多了，寫信給父親。他再來信一一解答...竟也苦中有樂，悲中有喜，物我兩忘！

一個偶然的機會，我被招到該水利工地當拖拉機駕駛員。忽如一夜春風到！雖然家庭出身的陰影和形影不離的自卑仍然重壓在心，但我已經是滿眼春色了！這期間我做過多少夢，夢見了甚么？大多已不記得。但我確曾夢見我又回到了那村莊，那牲口棚，又過起了那頓頓無處尋飯的日子...膽寒，悲哀凄凄然自心頭騰起！出于對有尊嚴生活的渴望，對不堪回首的昨日的恐懼，我在工作中投入了巨大的熱情。三年學徒，我在第二年當了車長，管一臺拖拉機并一個徒弟。按國家規定這是二級工才能干的活兒。同時我把幾乎所有的業余時間用在繼續自學中醫上，在為幾個工人兄弟治好了不大不小的病后，我兼任了工程隊的赤腳醫生。那年我二十歲！從此我的夢中加入了希望的色彩，燃起了奮斗的熱情。但作為一個可以‘教育好的子女’，歧視與冷落仍與我形影不離。我曾多么深切的渴望上學。然而那時節只是個遙遠的夢。

鄧小平的改革，給苦難的中國帶來了希望，也使我圓了上學的夢。78年我考上了西安醫學院。當我第一次走進校園里，你知道我是甚么感覺嗎？我覺著我登上了天堂！我能坐在那么大的教室里聽專家講課，我能在那么好的實驗室里做實驗，我能和同學們在那么大的操場上一起賽跑，上完廁所還能拉水沖洗...這一切我夢中都不敢奢想的豪華就活生生的發生在身邊，這不是天堂又是哪里？我曾夢想：若能有幸在這里工作，此生足矣！這期間我做過許多夢，夢見我畢業留校了，興高彩烈，逢人便講。雖然夢醒后少不了一番失落，但我總算奢侈了一回。春去秋來，物換星移。讀完碩士我終于留校了。夢想成真，幾多感慨！然而我并沒有感受到夢中曾有過的大喜若狂。不知人生如夢，還是夢幻人生？我常常在為夢想拼搏，也每每在夢中審視自己的所歷所經。后來數次夢里我又回到了舊地：青山依舊，往事如煙，心情卻如壓上了一個沉甸甸的大石頭。為了離開這傷心之地，我在夢里又一次開始了尋夢的奮爭...

孔子曰：吾 十 有 五 而 志 于 學 ，三 十 而 立 ， 四 十 而 不 惑 ， 五 十而知天命。誠哉圣者斯言！然而在顛倒錯位的年代，我經歷的卻是錯位顛倒的人生。

歲月從三十歲那年起似乎就加快了步伐。那年我剛從醫學院畢業。緊接著就讀碩士。而立之年一童生！我立了沒有，立了甚么，又立在那里？四顧茫茫！我92年來到澳洲讀書。四十歲的老學生！一切都從頭開始。語言的，文化的，心理的多層沖擊，生活與學習上的全方位壓力，使我經歷了從未有過的失落。不惑之年，開始了大惑的人生！一路風雨，一路顛簸，至今來澳已經十一個年頭了。當家人今年初為我慶祝五十歲生日時，我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？不知不覺中，這感受艱難人生的歲月都快要成為留不住的夢了！這曲曲彎彎的人生之路是我自己闖出來的，還是冥冥中的天命？不久前我又做了一個夢：我又回到了過去，夢中的環境凄凄慘慘，夢中的心境悲悲涼涼。夢中我痛悔何不珍惜那夢外的光陰？我自責怎敢小瞧那逝去的友情？身后有余時，何不早住手？眼前無路處，才知難回頭！刻骨銘心的往事，愛恨情仇的人生...然而，從心底深處，我感激造物主的安排。雖然我大富沒份，大貴無緣。令我分外眷戀的卻是這甜，酸，苦，辣的人生，那悲喜交集的追夢旅程。

人生如夢，歲月無情。人生如攀走蒼莽山路，五十載一座高峰！眺望前方：雄峰峻列，捷足者人影綽綽；回顧身后：漫道藏險，后來人行色匆匆。時不我待，加緊攀登，不甘人后腳莫停？還是腳步趨緩，心情放松，一路欣賞人間景？抑或呵護好已有的家園，游戲林泉，笑對浮華，從此不與世人爭？智者當量力而行！人世間：薄的應為利，淡的當是名。買不來的是友誼，換不走的是親情。成功失敗平常事，得意失意一念中。今生所有皆為寶，萬不可妄言看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