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南湖賦】◎刁永泉
發表日期：2007年10月2日
泱泱華夏，以湖而名于世者，眾矣！凡洞庭、鄱陽、太湖、青海之屬，皆挽大江而抱名山，踞一方而歷萬古，滂沱天野，標著史籍，其象大矣，其名盛矣。至于一境之內，旦日之游，而山水旖麗，移性忘神，于是乎傳為勝跡，聲名布于天下，美談遍及古今者，則有杭州西湖、武昌東湖、燕山北海，而獨西南一隅，無以湖名，此非天地之一憾乎。然則天公造物，普惠萬方，不厚于彼，不薄于此，必生十里清波，以秀一地江山，今我則曰：妙哉，秦漢之地有南湖也，其天設地構、神功物造，足當西南一方，與三湖同列而并美，以為海內之勝觀。 斯湖之存于世，卓然特立，殊不群也。
蓋當今之紀，舉國治水，乃有此間民眾，于巴山之北，漢中之南，鎖山以為堤，因峰以為岸，納百流而合眾川，吞丘谷而含巨淵，浩浩蕩蕩，一湖生焉。

是湖也，處陜南而窺四海，臥漢山而鼎五岳，北橫秦嶺以屏中原，南亙巴山以障蜀川，東窮江漢而絕荊楚，西阻嘉陵而斷隴塞，寂寂然僻居于荒莽，悄悄然深陷于鴻蒙，處潔守素，懷珠抱玉，杳如桃花源，恍如武陵溪，大觀而不顯，大美而不言，日月倏忽，何歲何年，不欲為人所知，不欲為世所傳。

然則唯乎僻遠，其神故清；唯乎潛深，其境故幽，其殊風別致，為天下罕。
遂有市井閑人，厭塵惡囂，尋幽覓勝者，偶臨此境，一睹而稱絕。歸而告諸親鄰，于是城邑鄉里，群流大眾，邀朋呼友，訪游不輟，其風日盛，其聲日遠。以湖在南鄭縣境南，俱呼之為南湖。繼而拓行道、筑墻垣、辟園圃、設賓館、樹門廊、營殿堂、建樓閣、置游艇，數年之間，氣象大興，使趨新附眾者，聞風云集，境域男女，莫不遍賞，異鄉游子，莫不爭往，國人海客兮，迢迢來訪。

壯哉斯湖，接天咫尺，拔地千尋；群峰聯嶂，層巒列屏；淼茫一派，遼闊萬頃；唾日吞月，沉斗浮星；風歌浪舞兮激巖蕩空。臨此境也，則令偉人折腰，志士動容。

幽哉斯湖，青山重圍，遠近開合；翠嶂環護，長短參差，疊巖為砥，孤山為嶼，滸菪盤盤，涯岸曲曲，僻港暗渡，荒渚野汀，松濤霍霍，竹風泠泠，幽草弄香，閑花照影，蕭蕭瑟瑟，一湖清陰，白日而夢，冥夜而興，風定兮無痕，月落兮有聲。臨此境也，則令勞者忘疲，狂夫息心。

若夫環湖徐行，路轉山徑，履蒼苔之浥浥，步碧草之萋萋，斑斑兮湖光隔樹，郁郁乎長松蔽空，風搖搖而光影相逐，氣氳氳而聲色交融。時有幽鳥唱答，不知棲于何枝；忽覺暗香浮動，不知發于何花。可擷蘭蕙，可覓彩羽，可尋橡子，可拾松塔。或涉清溪，或坐碧石，或倚蒼樹，或臥白沙。春則聽鵑，夏則聽蟬，秋則聽蛩，冬則聽鴉，俄頃而失路，忽轉乎山隅，覺天舒而氣爽，見麥垅與菜畦，聞雞鳴于荊扉，望瓦舍與竹籬，村姑攜甕以汲泉，老嫗負簍而拾薪，乃招手以問路，竟含笑而不答，唯汪汪之犬吠，傳余響于山峽。

獨憑高以放眼，覺神往而心馳。湖兮湖兮，消我魂也！縹縹緲緲兮，來自何源？明明滅滅兮，歸之何涯？濃如醇酒，詭如幻夢，迷兮醉兮，恍兮惚兮，似見美人，娉娉婷婷，飄飄綠裙，款款青衿，峰影如髻，林蔭如鬢。纖云裊裊，舒羅帶也；落霞片片，綴鬢花也；日光燦燦，搖珠釵也；柔波膩膩，澤肌膚也；亦莊亦娟，亦輕亦盈，似夢卻醒，似喜還顰；靨靨其笑，眇眇其眸，閑閑其態，楚楚其容；素心湛湛，憂思綿綿，細語娓娓，微吟婉婉；婆娑兮弄影，綽約兮豐神，怯怯兮藏羞，脈脈兮含情，秀比湘妃兮麗若洛神。

乃登舟以舉漿，復徘徊而徜徉，欲歷遠而履深，喜行虛而臥空，將破云而滾雪，看濺珠而拋玉，泊幽谷以蒙蔭，馳曠天以逐日。泛泛乎中流，波漣漣以生風；依依乎芳洲，水淺淺而沉沙。漸水曲而流折，忽山巒其橫斜，卻舟環而峰轉，竟煙波之無涯，迷而忘乎遠近，茫然失其西東，杳不知乎山在湖中，湖在山中，是山為水而錯落，水為山而迷蒙。乃悟山者湖之形骸，水者湖之精魂，相望而神會，相依而情通，若即若離，渾渾融融。

當其小風依依，春波熙熙；松葉簇新，灑灑十里清氛；群芳爭枝，釅釅一湖酥香；云自聚散，舒卷于山阿；霧自朦朧，繚繞于水湄；野鳧數點，啄波以試暖，輕蝶一片，翻影而逐花；望何方之少女，獨瀕水而弄舟，榴裙灼灼，顫悠悠一團紅影，春歌切切，醉暈暈四山流韻。

當其署日熏熏，凡思昏昏，臨此湖也，則有澄潭安魂，白露沁心，谷風習習以送涼，萬木森森以垂蔭。依草而臥，向風而立，掬泉而飲，赤足而浴，聽山聲之幽昧，觀纖波之游移，能不脫胎換骨，志清而神怡？俄而黑云垂空，晦晦暝暝，狂飚摧木，怒濤崩巖，驚雷憑憑，山岳撼基，飛閃悚悚，淵壑裂底，潮翻蒼龍兮，浪涌白鯨，湖天倒傾兮乾坤混沌。倏爾豪雨初霽，水天無邊，長虹飛跨而交映合環，舟橫其間兮，如仙人之翩躚。

當其秋色寥廓，天清氣曠，碧旻迥遠，纖云不飛，湛澹空明，微瀾不興，兀兀然頹巖突露，寂寂然古木高孤，空谷蕩滌而白草離離，層林點染而霜葉疏疏，映波而生煙者，橙黃幾樹；燎岸而欲燃者，絳紅幾簇。一葉驚風，瀟瀟灑灑，凌霄而遠飏；千片辭枝，紛紛紜紜，墜空而輕浮；雁字數行，飛逝于遼天；孤鶩一鳴，驚起于沙渚。待放舟于遠浦兮，任游心其寬舒。

當其朔氣凜冽，周天漠漠，冰峰摩空，凍云壓波，飛雪漫漫，寒水下落，魚龍潛藏，鳥獸匿跡，千山封鎖，萬徑斷絕，睹平潦兮穆穆，望長陵兮皚皚；粉為之塑，素為之裹，銀為之砌，玉為之琢，瓊樹瑤花，千枝萬柯，皎潔世界兮清白院落。宜高潔之貞女，捧凈瓶而折梅；羨古昔之詩翁，坐孤舟而釣雪。

至若夜幕乍啟，曉露欲滴，聽靈鶯試喉，清音流囀于曙天；觀旭日初沐，赤潮洶涌于波底；爍金而跳珠兮，光焰熠閃；飛紅而流彩兮，明霞斑斕，如畫師之弄丹青，如書圣之題華箋；問誰家女兒，浣碧紗兮漂黃絹；曰仙闕妃子，滌絳裙兮濯紫衫。時有白鶴翔集，奮翮而舒翎，既低徊以擊水兮，忽高舉而拍天；卒遠逝而不歸兮，唯光影其繚亂。于是游人蜂擁而四集，渡頭喧呼以爭船。

而或幕色既降，峰山沉沉，夕陽臥波兮，翠帳紅巾。群魚爭躍，眾鳥噪林；歸舟遲遲兮，槳聲欸乃；游人散散兮，醉步酩酊；天青青兮孤星低垂，水陰陰兮微風初定；螢火幾點，投影于水榭；晚鐘一句，傳韻于山亭。隱隱乎有山之魂、水之精、花之仙、樹之靈，悄然而動，杳然而興，飄飄忽忽，輕歌而曼舞；影影綽綽，乍止而乍行；聽之若有聲，望之似無形。

最是暮春三月，媚麗天氣，風物欣榮，游人濟濟，扶老攜幼，率子偕妻，負囊挎袋，驅車縱騎，奪路爭先者，旦暮不息。

彼何人也？竹杖一只，獨往而孤行，依山則思其巔，臨水則究其源，孑孑然隱于秘昧，茫茫然探其幽玄，竟不知此境何境，我身何身，化形化跡兮無物無心。此則哲人之湖也。

彼何樂也？情侶一對，素裙紅傘，雙槳起落兮一去飄然，逝于濃蔭兮泊于僻灣，竊竊密語兮搖搖香魂，草木解意兮水波知情，君心兮我心，忘時而忘空，一舟之內而為宇宙，剎那之間而為永恒。此則戀人之湖也。

彼何癡也！獨臥孤舟，散發披襟；共朝陽而同發，偕孤月而同行；非東非西，不槳不楫；因長風而飄舉，隨浩波而游移；忽擊浪而嘯吟，漣漪絮絮以疊韻；復指天而狂歌，林木颯颯以合聲；羨山水之永存，念天地之無限，覺時光之易逝，悟一已之渺然；欲縱身以撈星，欲援臂而捉日，將隨明月而游天，愿合清流而入虛。此則詩人之湖也。

嗚呼！安得好友三五，美酒一壺，泛彼靜虛，凌彼空無；年蕭蕭之天籟，啟你我之靈聰。乃慷慨悲歌，高談宏論，嘆塵寰之喧囂，諷物欲之橫流，哀自然之毀損，嗟生態之平衡，愧靈魂之淪落，悔精神之泯滅，笑上帝之荒誕，恐宇宙之傾斜。噫吁戲！君不見天地自多情，大美存古終，乃生此清波一泓，碧山數峰，濯君之體膚，蕩我之心胸，以昭示智者，以啟發愚蒙，愿寰宇兮共此澄徹，與夫湖山而同永。

嗟夫，余觀天下之名湖，必處于大邦古城之側，通衢要津之畔，南北相往，東西互達，風物交會，游旅咸集，被百代之文雅，納萬方之風華，顯貴標以尊榮，美人染以風流，名士倡以斯文，圣哲施以教化，其遇亦有幸，其名亦有因矣。

而以南湖之勝觀，足當有太白為之詩，東坡為之賦，右軍為之書，摩詰為之畫，漢魏為之鐫碑，伯牙為之鼓琴，老聃結廬以論道，玄奘設壇而觧經，以張風雅、振聲譽、垂青史、化后人，乃不為憾也。

今余游湖三日，覽此佳境，歸而作賦，聊以紀勝。時壬申春暮永泉于虛白室。

作者：117.95.16.*   回復：0   發表時間：2010-03-12 07:30:10